《古诗十九首》:行行重行行
行行重行行
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
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
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。
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
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
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反。
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
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
“人间自是有情诗,此爱不关风和月”。大家好!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千古最美情诗。今天我们要品读的是《古诗十九首》中写相思离别的千古名作——《行行重行行》。诗云: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。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反。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
这首著名的别离相思曲虽然在《玉台新咏》中题为汉代枚乘所作,但是后人大多怀疑这种说法。昭明太子编《文选》,将这一类作者不可考的,但是文风相似,又作于同时期的一组作品,并称为《古诗十九首》,所以后人推断像《行行重行行》这样的作品肯定是东汉末年的作品,只是作者不可考了。所以现在所题大多是无名氏所作,我个人特别喜欢这首《行行重行行》,认为他在《古诗十九首》,甚至是在古体诗创作中都有特别重要的代表意义。
我个人揣摩多年,发现解读这首诗,最值得注意的一个地方,是里头有两个“相去”,“想去万余里”和“相去日已远”,要知道,虽然这个时候还离格律诗、近体诗很远,到格律诗里头、近体诗里头,这样连续重复的“相去”,不是刻意的重复的话,在一首诗里头出现“想去万余里”和“相去日已远”,那就是犯了诗家大忌了。当然,你有可能会说,《诗经》不就是经常这样重复吗?但是《诗经》它叫做复沓章法,而在这首诗里头,明显不是用的复沓章法,却在前后出现两个“相去”。我年轻时读这首诗时,就产生过这样的疑问,当时也请教过一些老师和前辈,但是都没有得到过满意的答案。后来随着年岁逐增,人生阅历日渐丰富,突然有一天豁然开悟,终于明白这两个“相去”的好处。你看这首诗总共16句,根据两个“相去”,“想去万余里”和“相去日已远”,刚好分为上下两个部分,组成上下各八句的群落。那么上下八句各写的是什么呢?固然大家写的都是相思,但是“相去万余里”和“相去日已远”,这两句就很鲜明的分开了上下两个群落的特点。“万余里”说的是什么?是空间。“日已远”包括“衣带日已缓”说的是什么?说的是时间。不相信我来分析一下,先看第一个群落。
“行行重行行”,“行行”是说行了又行,一直在走,反复地走说明已经走了很远,所以行行以言其远,而“重行行”那更是极言其远。看来好的诗总和远方在一起,但这种远行并不具有诗意,他让人相思离恨,因为“行行重行行”带来的结果是“与君生别离”,远方生生地分开了你我,这个“生”字用得特别好,特别有生活气息,一句“与君生别离”让那个思念远行人的思妇形象如在目前。
“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”,相去万余里更是极言其远,与“行行重行行”刚好呼应,“各在天一涯”不禁让我们想起弘一法师的送别来,“长亭外,古道边。天之涯,海之角”。这正是空间的零落啊,不禁让人生出零落之叹,“咫尺”尚能有“天涯”,更何况“道路阻且长”,这里的“阻且长”不是像《诗经·蒹葭》里所说的“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”那么简单。联系到东汉末年天下战乱的背景,这个“道路阻且长”就更多了末世悲凉中无可奈何的哀叹。虽然乱世中也有“破镜重圆、分钗合钿”的奇迹,但一言其为奇迹,尤其是一般人可遇而可求的呢。
好吧,既然说到了破镜重圆,我简单说一下这个故事,为这首悲伤的相思曲,带来一点点希望。“破镜重圆”的故事记载于唐代的《本事诗》,是说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和他的妻子乐昌公主公主,恐国破之后夫妻二人不能相保,于是离别之日,共破一面铜镜,各执一半,相约他年于正月的朔望之日,卖镜于都城集市之中,这样夫妻才有可能重新相见。后来陈国亡后,乐昌公主没入越国公杨素家中。徐德言依期一路流离赶至京城,在集市中见有人卖半面铜镜,拿出自己的半面铜镜与之相合,并在铜镜上题诗说:“镜与人俱去,镜归人不归。无复嫦娥影,空留明月辉。”乐昌公主见镜上题诗之后,整日悲泣不食。杨素知道原委之后,派人找来徐德言,让他与公主破镜重圆,携归江南终老,成就人世间一段佳话。可是平心而论,在乱世流离之中,徐德言和长公主这样破镜重圆的佳话,对于命如草芥、首如飘蓬的普通的苦难百姓来说,既不可遇,又不可求,所以世人才慨叹,思妇才慨叹:“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”。
所以回头来看,从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”,到“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”,到“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。”你看,“万余里”、“重行行”、“阻且长”,这体现的都是一种空间的别离感——“生别”。所以,这一组群里最精彩的反倒是最后一联——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”,这一联为什么极其精彩啊?首先从技法上来看,它是一种比兴手法,但是我们知道,在《诗经》里头比兴手法,一般要用到比兴,上来就会用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以“关雎”比君子淑女,再比如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再比如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”。所以《诗经》的比兴一般都是放在最前面呢,这种起而比兴的手法其实对后代影响很大,甚至一直影响到民歌里头,信天游里“山丹丹花开红艳艳”,这种起兴在句首,包括《汉乐府》,我们讲过“孔雀东南飞,五里一徘徊。”,都是受的《诗经》起而比兴的手法的影响,而“行行重行行”里边,它属于《汉乐府》,《古诗十九首》也是乐府作,但它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一个典型体现,所以就体现了文人的独特的创新。
这一句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”的比兴没有放在开始的地方,而放在这组空间群落的最后一联,非常精彩,“胡马”、“越鸟”,我们想象一下这个“马”如果本来就在北地,它能叫做“胡马”吗?你会把内蒙的马、草原上的马叫做“胡马”吗?而鸟儿本来就在南方,就在江浙,就在越地,你会叫它“越鸟”吗?当北方的马来到南方,我们才会称之为“胡马”,同样,南方的鸟到了北方,北方才会称之为“越鸟”,所以一句“胡马依北风”、一句“越鸟巢南枝”已经点出了空间上这种定位,“胡马”为什么要依恋着北风,而“越鸟”为什么筑巢一定要筑在南边的枝头,是因为它们都是远在异乡的游子啊。所以这一句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”固然对仗非常工整,且写出了游子思乡的应有之意,更是把空间上的别离感写得淋漓尽致。
好了,既然已经在空间上把“生别离”的别离相思之苦写到了淋漓尽致,接下来该怎么继续升华呢?既然空间上的别离感已经写到了淋漓尽致,那么接下去该怎么发挥和升华呢?这就是第二个“相去”句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。你看“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”。我们说,在整首诗里头,让我产生疑问的是有两个“相去”,但在这两联之中就有三个“日”字,“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”。三个“日”字,他为什么要极写太阳呢?其实把这三个“日”我们细细一揣摩就知道,他说的其实不是太阳,他说的是什么?日子。当然“浮云蔽白日”的“日”也是指太阳,那么由太阳引深到每一天,所以这三个“日”在极言什么?极言时间的流逝啊!首先第一联的“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”形容分离的时间之久,而相思让人越发消瘦,这一句“衣带日已缓”也是柳永后来的名句“衣带渐缓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的源头所在。“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返”,这一句里明显是有些埋怨的,但你想想为什么在前面八句里头没有这样的埋怨呢?因为那是说的空间上的生别离,只有转到时间上的感慨,日深月久,游子依然杳无音讯,思妇才会在思念的同时,不自觉地产生浅浅的埋怨和深深的悲叹啊。
所以悲叹紧接着就来了,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”。有的注家强调,这个“思君令人老”的“老”不是老去,而是特指衰老。我个人觉得从训诂的角度看,这种强调其实过犹不及了。当然,相思首先让人面容憔悴,让人像李易安说的那样,或者“起来慵自梳头”,或者“日晚倦梳头”,可当憔悴的容颜面对“岁月忽已晚”,内心深处不还是有年华老去的悲叹吗?所以这一句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”最为质朴,又最为深邃,我相信所有经历过相思的人,所有经历过相思之苦的心灵或灵魂,读到这一句时,都一定会有被深深击中的感觉。这就是岁月的力量,这就是时光的力量,这让我想起好莱坞有部著名的影片叫《时间旅行者的妻子》,大概也只有在时间的旅行中,才可以演绎出那样百转千回的柔情故事。所以如果要拍一个《空间旅行者的妻子》就实在没有创意了,就绝不会有这样精彩的表现。
所以你看,“相去万余里”和“相去日已远”分别将整首诗分为了前后八句,分为了空间上的生别离之态和时间上的深邃之感。我们知道,事实上华夏的文化是一种阴阳辩证的文化,尤其是在时空的辩证关系中,其实更擅长时间的体悟。所以你看,华夏文明并不擅长于空间的扩张,但是特别擅长于时间的持续与生命的凝聚,这就可以解答为什么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,只有华夏文明作为原生文明一直持续到今天,从未断裂。像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印度文明,并不是古印度文明,埃及文明也不是古埃及文明,至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古巴比伦文明,早已经消亡,其实人类的原生文明不止这四大远古文明,还有很多,但原生文明基本上全都消亡了,只有华夏文明延续至今。像古希腊文明、古罗马文明,它们是一种杂和文明,原生文明只有华夏文明延续至今,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一个奇迹。
所以我在讲近代史的时候经常会讲一个观点,我个人的一个感慨,中国近代史屈辱沉重,那不是一般的屈辱沉重,那在人类文明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沉重,可以说在人类文明史上如此集中的、全世界的列强来瓜分一个国家,这是唯有的一次,这种现象如果不是发生在中国,而是任何一个其他的国家,我可以做出理性的判断,99.9%的可能,这个国家今天已经被四分五裂成很多小小的国家,唯有华夏文明能在那种艰难世事里头,能在面临着灭顶之灾的时候,还能保持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,以及坚韧的生命,终于在艰难困苦中一步一步熬过来、挺过来,走到今天,迎来民族的伟大复兴。从历史的角度看,从文明史的角度看,这得益于华夏文明无与伦比的向心力与生命力,而这种文明特性,我个人思考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我们的文化对时间持续性的偏爱上。所以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”,大概只有中国的古诗词才会发出这样直击心灵的慨叹。
当然这时候可能会有人提醒我,你说的后八句还缺一联没说呢,还缺两句呢,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”,罢了罢了,还有那么多心里话都无从说起,只愿你多多保重、莫受饥寒,多加餐饭。要知道,这是东汉末年的作品,要知道,这首诗作于东汉末年,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”的乱世与末世,而且正是由此开始,华夏文明开始经历漫长的、长达400年的战乱黑暗时代,其间虽然有西晋短暂的统一天下,但整体而言,在长达400年的时间里,神州陆沉,烽烟四起,百姓流离失所,人命贱如草芥。所以一句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”,寄寓着对生命悠长的感慨,这看似普通的一句话,让整首诗从相思回到生命的本质上来。你看我们在生活中,如果远在异乡,给父母打电话,只有父母到最后会放下其他的一切,反复的叮嘱我们,穿暖一点儿,别受凉,多吃点儿,别饿着,因为在父母的眼中,你的功名利禄都是次要的,最重要的是你的健康、你的生命。所以要能回到生命的主题,必须经历时间的沉淀,所以回头一想,从空间上的别离到时光中的思念,再到生命的本质,这首《行行重行行》的故事真是重剑无锋、大巧不工啊,真是几近于道而又浑然无迹。
好吧,不想那么深,不想那么多了,只想告诉远方的人,你知不知道我在时光里收藏着所有对你的思念,你要好好的生活,好好的睡觉,好好的吃饭。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”